两平方米的奥尔特云

01
他无力地躺在病床上,原本每日生活节律、作息、早C晚A、早晚高峰拥堵这样的时间感,已经彻底退去。划分每天时间的节点,已经退化到最基本按时的口器摄入营养、静脉摄入营养和药物、排泄,以及,最重要的,窗外亮起又暗下的天空。
几乎,所有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被动的。如果用英文来写作,那么被动语态将会是他这个主语后面跟随最多的状态。他被叫醒、他被输液、他被送来早餐、午餐、晚餐,他被监控设备监控身体指征。
但,在所有被动中,有一种类型的被动中显得有那么一点点主动。他,终于可以似乎成为一个动词的主语了。对,他晒太阳。虽然躺着不动,但他的病床却足够接近窗口,能够享受到一天中大部分时候的阳光。但,晒这个动词,也显得如此的被动。毕竟,晒太阳,也仅仅是把自己暴露在阳光下,然后,就什么也不做了,只是静静的这么晒着。
他就这样晒着,任由时间在他身上流淌,直到那个瞬间——他发现:如果白天看太阳,绝对的明亮会触发眼睛的过载保护,于是,极限的亮也是极限的黑。白天看太阳,天空是惨白色的底,太阳是漆黑的洞。也不知道多了多久,甚至都没有时间的感觉,暴露在太阳下的他又发现:天空反相了。黑变成了白,白变成了黑。挂在天上的,是月亮了。
02
一片完整的天空,被他的窗口分割成了四块。太阳和月亮,就在这四块中,从东到西移动,或者说,转动。
在他年轻的生命中,很少有机会对着天空出神、发呆、冥想甚至入定。四块天空,就是时间存在的证据,是早上和中午的分别,是他每天要杀掉的时间的直观表达,比人类其他任何计时器更加精密。在某种同时叠加混沌和清醒的状态下,他发现,太阳和月亮的移动似乎都变快了,甚至,似乎由于速度成倍增加,速度的差异也成倍增加了,他感受到了月球那自西向东的公转所带来的3.4%的角速度差异。
有那么一会,或者一天,在他脑中,月亮似乎换了一个更加冷酷的名字:地卫一。
渐渐的,周遭消失了,窗口消失了,黑点和白点也伴随天空消失了。
他陷入了一阵无法描述的纯粹,存在感没了。如果非要做个类比,这状态很像刘慈欣笔下山寺中的魏成,他对现实世界毫无兴趣,用计算这个“空”填满自己,计算一旦打开自己的意念就关闭,计算一旦完成自己的意念就打开。现在的他,就是脑海深处的那个故人:魏成。
03
伴随周遭的关闭,一个更宏大的宇宙打开了。
他想起了木星,一颗天体不知死活地闯入了木星的洛希极限。木星巨大的引力差异瞬间超过了这颗天体自身的引力聚合力。它被无声地撕碎了,原本浑圆的体积被拉成了13块,像一列被某种冷酷力量拉长的一条长达100多公里的死亡列车,然后,它被路过的木卫三的引力深井截杀,手术刀一般在木卫三上留下了一条160公里的伤口,和13针缝合。
只不过,在他身上,这个伤口只有6厘米,10针。
此刻,他奇妙般的与木卫三共情了。即便,他知道木卫三并不会痛。
04
这时候,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疼痛了。
几个小时前,他可以清晰分辩痛觉的不同层次有烙铁烫过般的灼烧痛,有千万根针扎般的锐痛,有气球濒临爆裂般的胀痛,有战鼓擂动般的跳痛,有由于受潮生锈般的酸痛,还有电流穿过般的抽痛。甚至,他会如同一个威士忌爱好者分辩威士忌中的果香和泥煤一样,以可以分别创口的不同痛觉为乐。
痛觉的消失,并非因为麻木,而纯粹是因为速度差。当思想的信马由缰从病房的窗口冲出,来自天体的引力弹弓就不断让思绪的速度一次次冲破头脑的第一、第二、第三宇宙速度。神经末梢那可怜的100米每秒的生物电信号注定无法追得上他思绪的膨胀,就如同宇宙中可怜的光速追不上宇宙边界的膨胀。
在这样的感知系统中,他发现,医生的查房、护士的换药、临床病友的呻吟,都像坠入木卫三的天体一样,被拉长、扭曲、变形、失真,开始变得表面,变得粗浅。输液管里滴落的液体,悬停在半空,展示着完美的表面张力球体,就像大天体都会被自己的重力揉成一个球。
05
直到,他的思绪在不可思议的加速后,漂浮在太阳系的边界,奥尔特星云。
其实,速度还在,但是速度被广袤吞没了。
在他年少时,他一度被“星云”的名头所迷惑,如同各种科教绘图中所表现的,他认为奥尔特星云是密密麻麻的天体聚集形成的如同一辆卡车里装满了芝麻一样的存在。然而,经过无数次或成功或失败的头脑中理性的指点,他终于明白,即便是万亿颗天体,在数光年尺度的巨大中,也是一种极度的稀疏。
这种数量的庞大与空间的更加庞大让他着迷,让他不断在脑中以各种方式努力具象化这个图景。在太阳引力的边缘,万亿颗冰冷的彗星核像幽灵一样在这里缓慢蠕动,它们保持这种微妙的引力平衡已经几十亿年了。
这里的静止比病房更甚,这让他多多少少找到了一点真实。
06
“开饭啦!” – 当思想信马由缰,停留在宇宙中因真空而只能听到自己身体声音的状态时,他确定他听到了来自外部的声音。
早上6点,病房的寂静被一声既显得轻松又充满力量的声音划破。他睁开眼,窗外此刻没有月亮,也还没有太阳,悠悠的深邃的蓝仿佛依然是太阳系边界的颜色。病房瞬间活了过来。走廊里的脚步声、床头柜碰撞声、隔壁床的咳嗽声,像潮水一样涌入他刚刚还处于真空状态的耳朵。
然而,他只能抬高左脚老老实实躺在这不足2平方米的病床。一时之间,他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某个冰冷的彗星核还是这个躺在床上碳基机体中的一团意识。
突然,一股夹杂着恐怖、邪恶、恐惧和无尽爽感的念头闪入他的视界:奥尔特星云,几颗彗星核抖了一下。为了看清送餐阿姨推车上的餐盘,他下意识地试图欠起身子。这个微小的动作瞬间扯动了那条断裂的跟腱。一阵尖锐的、久违的痛楚像电流一样穿过他的脊椎。 就在这神经元放电的同一瞬间,在五十亿公里外的黑暗深处,那几颗彗星核,抖了一下。几十亿年,奥尔特星云的彗星核就这么死一般蠕动着,只有被太阳系震动带着穿越银道面的时候,或许才会被银道面周边恒星的引力轻微扰动,突破微弱的平衡改变轨迹走向太阳系,经过上百万年的加速,到达太阳系CBD,面对自己或坠入太阳或砸向其他天体或被抛入太空的未知命运。
而,这几颗彗星核的抖动,终究会在时间这个恐怖大手的帮助下,带动更多的天体突破几十亿年的平静,以人类无法把握的百万年为单位,给太阳系带来一场极度华丽的彗星雨。在这场漫长的洗礼中,月球的脸被重新犁了一遍,每一个满月夜都能看到新添的撞击坑在发光;木星的大红斑旁绽放出此起彼伏的撞击云团;而地球,将在长达数个世纪的‘彗星冬天’中,沉默地等待着下一个生态纪元的轮盘赌。
他平静地收回目光,看着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被一双不那么细嫩的手放在他的床头柜上。
现在,他需要摄入一些碳水化合物。
